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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木匠的文博之路:从匠心独运到创办木作博物馆

一个木匠的文博之路:从匠心独运到创办木作博物馆

一个木匠,如何创办一座博物馆?

民间博物馆:让传统木作技艺“活态传承”的实践

2024年暑期,全国范围内的“博物馆热”持续发酵,位于北京通州台湖镇东下营村的文旺阁木作博物馆,凭借其独特的展品与互动体验,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。

对于孩子们而言,这里是充满新奇的探索乐园:伸手可触的原木纹理,深呼吸时萦绕鼻尖的天然木香,无不激发着他们的好奇心。若恰逢馆长王文旺在场,这位资深木匠会兴致勃勃地取下墙上陈列的各式老行当响器——磨剪子磨刀的卦连、收废品的摇铃、旧时拉洋车的铜脚铃、剃头匠的“唤头”,当这些承载着岁月记忆的“声音文物”再度鸣响,孩子们便真切聆听到了那些近乎失传的民间文化绝响。

这座由民间力量创办的博物馆,珍藏着上万件木作老物件。古色古香的门庭前,身着传统汉装、脚蹬布鞋的王文旺,正用智能手机协调员工,积极推进馆藏展品的数字化展示与新媒体传播工作。

尽管离开河北衡水武邑县老家已36载,54岁的王文旺依旧乡音未改,那份对故土与传统手艺的眷恋,深深烙印在他的言谈举止间。

跟随他的脚步穿行于博物馆,仿佛踏入了一个与木作息息相关的民俗文化大观园。墙上悬挂的是他历经多年搜集的老物件,抬头可见的是极具年代感的传统民间广告招牌幌子。在这里,访客不仅能亲手触摸逾百种中国古代榫卯构件,体验千行百业曾使用的木作工具,甚至可以登上复原的马车与木船,感受古人的出行方式。

国家文物局最新统计数据显示,截至2023年,全国备案博物馆总数已从2012年的3866家增长至6833家,其中非国有博物馆约占三分之一。这些各具特色的博物馆,作为连接过去、现在与未来的文化桥梁,极大地丰富了公众的精神文化生活。非国有博物馆以其“小而美、精且专”的特点,通过民间力量搜集历史见证物、保护文化多样性,在守护、传承、展示中华文明优秀成果,优化我国博物馆体系,以及丰富公共文化服务供给等方面,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。

王文旺在博物馆向观众介绍木作文物。均为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谈昦玄摄

天子六工,木工为其一:木匠的历史地位与文化传承

“在木板上雕龙刻凤,首先要精准勾勒出龙凤的形态,再依据轮廓,用刻刀悉心剔除多余部分,方能呈现立体之美。左手紧握雕刻凿把,右手持锤‘啪’地一击,技艺娴熟后,那敲击声便如乐章般富有节奏。”

谈及木工创作时的独特韵律,王文旺至今记忆犹新。他感慨道:“手艺一旦学成,便会融入血脉,成为终身不忘的本能,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帮你记住。”

然而,年少时的王文旺,并未想过将木工作为终身事业,他曾认为“学手艺只是为了糊口的无奈之举”。却未曾料到,当他拿起大锯、手锯、推刨、凿子、墨斗、角尺这些传统木工工具后,便再也无法割舍。

1970年,王文旺出生于河北衡水武邑县一个农村木工世家。数百年来,当地祖辈多以营造为业,村村皆有瓦匠、木匠,邻里互助建房,十数日便可落成新居。

在中国,木工历史可追溯至两千多年前。古代木匠的工作范畴极为广泛,除房屋建筑外,生产生活中的家具、车船、农具、木工艺品,乃至军事领域的弓箭、器械等,皆出自其手。《礼记·曲礼下》明确记载:“天子之六工,曰土工、金工、石工、木工、兽工、草工”,木工赫然位列其一,足见其在古代社会架构中的重要地位。

河北衡水素有“木匠之乡”的美誉,武邑县更是硬木雕刻家具的发源地,至今已有500余年历史。旧时北京城的营造业中,武邑匠人身影随处可见,宫廷造办处的雕刻家具作坊里,武邑艺人占比高达八成以上。

王文旺的家中,小至农具、木匠工具、家具,大到车辆、房屋的梁架,皆由祖辈亲手打造。他的曾祖父、祖父均为普通木工,手艺虽非顶尖,却也能应对农村日常所需。祖辈为外村人做工收取少量报酬,为本村人帮忙则分文不取,只需管饭即可。

到了父亲这一辈,农忙时务农,农闲时便走村串户,为人修桌椅、打家具。每日带着工具出门,满身木屑归家,微薄收入仅够养活五个子女,难以满足更多生活需求。

身为家中幼子,王文旺五六岁便拿着木雕凿子在边角料上鼓捣,制作各种小玩具。稍长后,有力气了,便帮父亲“拉大锯”——在木料上弹好墨线,父子二人一上一下、一拉一送,配合默契,掌握着力度与节奏。

推刨时卷起的刨花散发着阵阵木香,王文旺的心却早已飞出了村庄。在他看来,做木工辛苦枯燥,社会地位不高,他暗自下定决心,绝不子承父业。

然而,高一那年,父亲多次劝说:“别上学了,学费太贵,学门手艺能养家糊口。”

做工、存钱、攒料、盖房,打家具、说媒、成家——这是父亲为他规划的人生轨迹,也是当时万千木工的生活常态。

但这并非王文旺的理想。他渴望外出闯荡,见识更广阔的世界。他曾偷偷报名参军,体检合格却被父亲拦下。万般无奈之下,他只得辍学,开始系统学习木雕技艺

王文旺在博物馆向观众介绍木作文物。

没有歪木头,只有歪木匠:北京闯荡与技艺精进

迷茫之际,一位同为木工的老乡邀他同赴北京闯荡。一想到能亲眼见到课本中的天安门,王文旺便心动不已。1988年,18岁的他怀揣着“有机会就转行,绝不一辈子与木头为伴”的想法,踏上了北上的列车。

老乡为他接的第一份活是古旧家具修复。在京郊小瓦窑村的仓库里,堆积如山的古旧家具纹样精美、用料考究,这让只见过粗料大工的王文旺看得如痴如醉。

师傅欲检验其功底,王文旺信心满满应下,却连一张四方桌都未能修好。师傅直言:“月薪30块钱你拿不到,要么回家,要么留下当学徒,管饭不给钱。”

“没钱我也干!”王文旺斩钉截铁地说。

“没有歪木头,只有歪木匠。”这句老话深深刺激了好强的他,他暗下决心,定要将木工技艺学精学透。

古旧家具修复与制作新家具截然不同,它要求在审美上修旧如旧,技艺上更是复杂,工序少则十余道,多则二三十道。选材、拆卸、修补雕刻残缺部件,每一步都极为讲究,对木工技艺提出了极高要求。

仅为练习刨出平整的刨花,他手上的水泡便反复起了又破,破了又起。直至双掌磨出厚厚的茧子,手不再疼痛,刨削技艺也终于练成。经过近两个月的昼夜苦练,他已能刨出薄如蝉翼、长可成卷的完美刨花。

每日与各式古旧家具为伴,不断向老师傅请教,王文旺眼中的木头渐渐有了“灵性”与“性格”。“梨木炕柜杏木案,椿木风箱蛀不烂,槐木车辕松木椽,柏木棺材颐千年”——何种木料适宜制作何种器物,他心中日益明晰。

两年时光荏苒,一些手艺原本胜于他的同行纷纷转行,而从学徒做起的王文旺,却在古旧家具修复领域崭露头角,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匠人,开始有客户指定“这个活必须让小王来做”。

求知若渴的他,在掌握老师傅的技艺后,又将目光投向了古人的智慧。一有闲暇,便奔赴北京各大古迹,将所见的木建筑、木家具的结构与纹样印刻脑海,临摹于纸上。

他曾将北海团城数米高的大佛龛按比例缩小,精心复刻其雕刻与木艺,制成50厘米的微型佛龛,1991年便以280元的“高价”售出——要知道,当时许多人月薪不过60元。这次成功极大地坚定了他在这行深耕的信心。

1992年,王文旺开始独立接活,次年便迎来了改变命运的契机。一位收藏爱好者送来15件家具,要求紧急修复。他咬牙每天睡眠不足4小时,硬是在半月内完成了原本一个月的工作量。回忆当年,他说:“那时没想太多,只知道别人托付的事,一定要做到最好。”

自此,他在古旧家具修复界声名鹊起。短短数年间,经他修复的家具从不足一尺高的板凳到四米多高的红木大柜,多达万余件,每件他都力求完美。

曾有人调侃他“穷木匠,娶不起媳妇”,但王文旺的生意却越做越好。20世纪90年代,他创办了自己的古家具公司。

最辉煌的一次,他接下了一笔价值百万的订单。“对方第一天就说先付定金,让我立刻开工。”他跟着客户到西单开设了人生第一个银行账户,第一次见到汇款单时,那2000美元的汇款让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,“汇款单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”。

王文旺在博物馆向观众介绍木作文物。

何以为匠?从木工到匠人的精神升华

教师因材施教,裁缝量体裁衣,木匠则需看料下锯。好木匠能根据木料特性打造器物,使家具浑然一体,让建筑屹立千年。

木匠行里,敷衍了事与精益求精有着天壤之别。上乘的做工,能让两块木板严丝合缝,“对着太阳光看,一丝光线也透不进去”;能让木板表面平整如镜;能让榫卯结构紧实咬合,使家具或建筑经久耐用。

时间,是检验木匠技术的最佳标尺。“活儿干得差,家具很快就坏,木匠的名声也跟着臭了,自然没人再找你。”王文旺深谙此道。

不断学习与思考的王文旺,不再满足于做一名普通木工,而是立志成为一名真正的匠人

“相比普通木工,匠人的技艺更精湛,对器物的材料、造型、结构、色彩、构图都需了如指掌,要将手艺与智慧完美融合。”他解释道。

何以为匠?王文旺有着自己的榜样。

“削竹木以为鹊,成而飞之”的鲁班故事家喻户晓,他发明了鲁班尺鲁班锁,堪称木匠鼻祖。巧匠墨子更从木作中汲取智慧,提出“兼爱”“非攻”等思想,并创立了以几何学、物理学、光学为突出成就的科学理论体系。

王文旺感慨:“在古代,被称作‘匠’是极高的荣誉,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,‘大国工匠’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。”

1999年,王文旺被北京市文物古建公司特聘为木工工长。在这里,他如鱼得水,先后参与了丰台区药王庙、宛平城及故宫部分建筑的古建修复工作。在实践中,他深入钻研与建筑相关的木作知识,对每一处施工都精益求精。

一次,他手持一块布满“虫洞”的木料准备用于修复,一位监理人员指责他用料以次充好。他举起木料递到对方面前,不卑不亢地说:“您仔细看,这些虫洞是我手工做上去的。”对方顿时惊愕不已。

这本是简单的填补工作,王文旺却耗时费力将整块木料做旧,模仿出风雨侵蚀、虫蛀的岁月痕迹。无人要求他如此,但他坚信“这活就该这么干”,这便是工匠精神的体现。

在他看来,成为一名好木匠,不仅要按客户要求和行业规范工作,更要有高超技艺、精益求精的态度,将德行、坚持与诚信融入每一件作品。

干一行,爱一行,专一行。中国自古尊崇工匠精神,《诗经》中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便描绘了古代工匠雕琢器物时的专注。“巧夺天工”“匠心独运”“技近乎道”等成语,无不彰显着精益求精的中国工匠精神

“木匠是民之本,切不可小觑。”王文旺常说。

他常向人讲述唐代柳宗元《梓人传》中的木匠故事。文中的梓人(即木匠)随身携带度量工具,却无砍削之器。柳宗元好奇询问其能,木匠答曰:“吾善度材,视栋宇之制,高深圆方短长之宜,吾指使而群工役焉。舍我,众莫能就一宇。”意即他是统筹规划的帅才,而非具体劳作的小兵。

柳宗元亲眼目睹这位木匠在墙上绘制官署图样,建成后分毫不差。“盈尺而曲尽其制,计其毫厘而构大厦。”他从木匠的分工、方法与规矩中,领悟到了治国理政的方略。

成为一名好木匠实属不易,除了手上技艺,还需具备扎实的空间计算能力

“木匠看尖尖,瓦匠看边边。”王文旺解释,木匠需精于计算,尺子是衡量水平的标准。“家具尺寸若有偏差,不仅浪费材料,更无法准确放样、画线和加工。好木匠能通过精确计算,让每个棱角都严丝合缝。”

木匠还需精通读图绘图,善用榫卯结构。国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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